拾光手机店，下午五点。空气里是一如既往的咖啡香，还有一点点——桂花的甜味。
叶俪坐在露营椅上，双手紧紧捧着那台修复完成的滑盖手机——三星SGH-G808。它像一块带有磨痕的时间石，在她掌心沉甸甸地躺着。
顾可岚坐在她身边，没说话，只静静地陪着她。
白远峰走过来，手里端着两杯他自创的“夜桂拿铁”。
“尝尝，今天的特调。”白远峰把咖啡放在桌上，眼睛看着叶俪，“这杯咖啡——主要是为你而做。”
叶俪眼里带着感激，轻轻点头。她拿起咖啡，低头闻了闻，奶香与桂花香交叠，轻啜一口，如同童年厨房蒸汽翻涌的某个傍晚。
顾可岚替她道谢：“谢谢你哟，远峰。”
白远峰说：“不客气，还得谢谢叶俪奶奶给我创作咖啡的灵感。”他看向叶俪，又轻声道：“你奶奶留了很多东西，不只是视频，还有很多她拍的糕点试做配方照片，全手写的。”
叶俪点了点头：“谢谢你。”她轻声道，“……我应该留在桂馨斋吗。”
白远峰说道：“这个问题，只有你有答案。”
顾可岚抿一口咖啡，看着白远峰，眼神温柔。
时间，随着咖啡里的一抹桂花香，飘到2天前，那个有些昏沉的上午。
天气预报里说早上会下雨，白远峰按时回到店里，擦了擦落地窗，又细细调整了手机展墙灯光的角度，刚把咖啡磨好，门口就来客人了。
走进来的是两个女人。
走在前面的一人，身穿深蓝色风衣，身形修长，黑色的长发在肩头微卷，戴着墨镜，脚步轻快，唇角微扬。
阴天戴墨镜，虽然遮了半张脸，但这时尚范儿，白远峰一眼认出了她——顾可岚。
她身后那个女孩个子稍矮些，素面朝天，但肤色白皙透亮，深棕色长发自然垂落，穿一身奶油色长针织衫与深灰色伞裙，脚踩一双复古小皮鞋，手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印着“Ladurée”字样的硬纸袋。虽然没有化妆，气质却极为干净，长着学生模样，却全身覆盖着学生没有的装扮与气质。
白远峰朝她们点头致意：“顾可岚，好久不见，这是……你妹妹，还是朋友？”
“白师傅别来无恙啊。”顾可岚将墨镜摘下，“她叫叶俪，是我的工作伙伴兼朋友。今天带她过来修手机——有点年头了，你可一定要把它修好啊。”
叶俪微微欠身：“您好。”
她从纸袋里取出一部旧手机——三星SGH-G808。手机边角有些剐痕，滑盖的轨道也不知被什么卡住了，滑动时吱吱作响。
白远峰接过手机，戴上手套：“这机器很少见了。当年可受欢迎了，尤其小女生特别喜欢。”
“是我奶奶的手机。”叶俪说。
“噢，曾经的小女生。”白远峰打趣道。
顾可岚轻笑：“她其实犹豫了很久，她奶奶的传统糕点铺，可能你也听说过，叫‘桂馨斋’。”
“桂花米糕？”白远峰眼神有了一点变化，“它家最出名的就是桂花米糕，我妈喜欢吃，说喜欢那股清甜，不像其他家的齁甜。”
顾可岚点头：“那就是她奶奶的手艺！”
叶俪轻声说：“这手机里……可能有些她录下来的糕点教学视频，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忙修好它。”她眼神落在桌面：“虽然我没看过，但我爸说她录过，说要教会我，让我在法国可以自己做糕点，但我当时一点也不想学。她走后，手机就再也没有打开过。”
白远峰听到“她走后”这三个字，目光微动，没有追问。
他检查了一下手机接口，卸下了电池：“这机型有点复杂，电池鼓了，接触不良，估计没有好好放置保存，就一直扔在抽屉了吧，主板也有些老化。拍摄的视频存在机身内存，希望内存芯片没坏。”
叶俪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。
白远峰继续说：“得拆开检查一下，可能需要更换一些元件，排线也是容易坏的地方，滑盖和翻盖手机，检修起来都稍微麻烦点儿。你今天不赶时间吧？”
“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顾可岚环顾了一下店内，视线落在咖啡角，“今天有咖啡吗？”
“今天是榛果冷萃。”
“可以来一杯吗，给她也来一杯。”
叶俪刚要客气拒绝，顾可岚一把拉住她坐下：“你得试试远峰的咖啡。别看这像个手机店，其实主业是咖啡店。”
白远峰笑笑：“你开口，当然没问题，今天两位时尚界巨星莅临店里，敝店增色不少。”
店里音乐声轻缓，是爵士乐改编的老歌《Ne me quitte pas》。叶俪听了两句，低头轻轻跟着唱起来。
顾可岚似乎察觉了，凑过来低声道：“想法国啦？”
“嗯。”叶俪小声说，“那时候每天放学后，我都会路过一家唱片店。他们永远放这种老歌。”
顾可岚没有说话，只是握了握她的手。
片刻，白远峰将两杯榛果冷萃放在她们面前，叶俪忍不住夸道：“好香啊，还没喝就闻到榛果的香气。”
白远峰笑：“就靠这口好咖啡，她才愿意来看我。”转眼看着顾可岚，顾可岚朝她做个鬼脸：“修好手机再夸你。”
白远峰回到维修台前，开始拆解那部手机。
顾可岚转头看向叶俪：“你爸身体还好吗？”
“不太好，病得很重。”叶俪垂下眼，“只能在医院躺着……之前他总说家里一切都好，店也好好的，让我放心在巴黎念书。其实他一直瞒着我。”
“他真的很希望你能安心。”
“是啊。”叶俪声音轻轻，“但我回来那天，看他坐在柜台后头，客人也没有。我去仓库看了看，那些模具早就锈了，糕点全是批量进的半成品。”
顾可岚没再说话。她知道，店铺已经到了这般境地，要重振辉煌是何其艰难。
片刻后，白远峰摘下手套，朝她们点点头。
“可以开机了，运气真不错，只是电池废掉了，排线也坏了，滑盖结构老化，主板和芯片貌似都没损坏，我尽快调配件过来，不过也得明天了。”
叶俪点点头，站起身，轻声说了一句：“谢谢你，白师傅。”
白远峰看着她，说：“我没那么老啦，你随可岚，叫我远峰就行。”
“好啦，远峰大师傅，那机器就拜托你啦。”顾可岚笑说，“我们先走啦，谢谢你的好咖啡！”
—
回家路上，顾可岚把着方向盘，车外的老城区街道，在她镜片中缓缓流过：“你小时候最爱吃奶奶哪一款糕点？”
叶俪靠在副驾上，指尖在腿上摩挲：“桂花米糕。软糯有嚼劲，仿佛丝绸般在口中散开，带有很浓的桂花香气和米香清甜。”
“听着就好吃。”
“嗯……但你知道吗？”她轻轻笑了，“我小时候很抗拒糕点工房。”
顾可岚疑惑地看她。
“奶奶特别安静，但动作飞快，刚刚看到她把糯米倒进碾盘，下一秒再看过去，已经在拌馅料了。她几乎从不说话，整个工房安安静静，只有蒸汽声和水流声，像一座微型工厂，气氛很严肃，容不得半点差错。”
“然后她一个人完成所有工序？”顾可岚问。
“对。只有我爸愿意进工房帮忙……虽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喜欢啦。”
话题像一股温热的水流，轻轻冲刷着叶俪记忆中被压抑的部分。记得小时候每逢周末到店铺玩儿，就会看到奶奶和爸爸在工房忙碌。
“但奶奶一直说我爸没有手感。”叶俪望向窗外，目光有些飘远，“她说糕点不是配方，是感觉。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，奶奶其实心疼我爸，想让他走自己喜欢的路。”
“可你爸最后还是接手了店铺。”顾可岚说。
“嗯，那年我正好出国念书，奶奶就病了。我爸没告诉我，怕我不安心。直到奶奶快不行了，我才匆匆赶回来。”叶俪低声说，“我爸守着老铺，努力引入自动化生产，降低成本，扩大产量，但味道也变了，没有留住老顾客。而时代很快也变了，年轻人不敢吃甜甜的糕点，大家开始追求低糖、无糖、网红口味……”
她笑了一下，“可我爸连‘低糖代糖’的定义都搞不清楚。”
顾可岚轻声：“你爸是老派人。”
“对。”叶俪沉默了一下，“他一直说老味道不会死，可事实上，店铺逐渐不行了，我爸贷款经营，快撑不下去了。”
她转头看顾可岚：“我当初还在法国准备开自己的设计工作室，客户、资源、团队都谈妥了，结果就接到妈妈的电话，说我爸病得不轻，我那一刻脑子是空的。岚姐，你知道吗？我那时候已经忙得两年没回家了。”
“你爸不怪你？”顾可岚问。
“他从来没怪过。他还跟我说‘回来干嘛’，让我好好忙工作，没事，病情没那么严重。但他根本不敢让我看检查单。”叶俪的声音哽咽了下。
“他可能怕你一回来，就不会走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叶俪点头，“他一直骗我说‘桂馨斋生意挺好’，‘上了自动化生产线，快速多生产才够卖的’。我信了。”
顾可岚轻声说：“你可以从头来。”
车子拐过街角，积攒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，勾勒出街头招牌的轮廓——那些斑驳的木招、褪色的灯箱、贴着“转让”字样的玻璃门，都像一座城市老去的年轮。
“你说，传统到底是什么？”叶俪忽然问道。
顾可岚笑了笑：“是回忆，更多是一种精神……也许，也能通过现代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吧，就像咱们时装也经常玩复古。”
叶俪琢磨着顾可岚的话，陷入了沉思。
车子继续前行，消失在雨中。
—
次日下午，拾光手机店附近的路边，顾可岚的车缓缓停下。
下来两个女生，她们并肩而行，轻轻走进拾光手机店。
白远峰把那部三星G808手机，交到叶俪手里：“手机修好了，滑盖像新的一样顺畅，功能也能正常使用了，打开看看，里面都是你奶奶跟你说的话。”
随着滑盖推开，手机屏幕亮起，叶俪打开相册的视频，文件名全是简单的数字：20081203、20090211、20100706……每个数字后面都带着短短几个字：“桂花米糕”“莲蓉酥”“蛋黄麻薯”。
叶俪点开桂花米糕的视频。
画面中，是一个昏黄灯光下的厨房，一位满头银发、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人，在工作台开始做桂花米糕。她面前是整整齐齐的小白团子，老手在柔软的糯米团中按出小窝，点上几颗糖渍桂花，动作熟练极了。
她没有看镜头，只是自顾自地说着：“桂花要提前泡，不能用刚摘的，腌一天，再晾两天……豆沙要煮两遍，先去皮，再炒糖，不然会腻。”
声音轻轻的，有点气音，但语速极稳，仿佛早就知道将来某个人会认真看，仔细听。
“她根本不会用手机。”叶俪哽咽地笑了一下，“肯定是我爸帮她录的。”
画面里的奶奶忽然停了下来，盯着案板前的蒸笼许久，然后低声说：“小俪喜欢吃这个……小时候一口气吃三个，我还骗她说吃多了会掉牙齿，她马上说‘那我不吃了，奶奶也别吃了’。又好笑又心疼。”
“这个馅心别太多，一口下去要先尝到糯米的黏，再是桂花的香，最后才是甜。”奶奶的声音清晰、有力，带着温柔的口音，“甜味放在最后，人才会记得住。”
屏幕前的叶俪眼眶逐渐泛红，手指缓缓收紧。
顾可岚轻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叶俪翻到另一段视频，画面定格在奶奶朝镜头笑着的脸上。
“俪俪啊——等你放暑假回来，奶奶做给你吃，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桂花酥，咬下去不掉渣那个配方我改好了……你回来，我教你。”奶奶的声音像一盏旧灯，微弱却永远亮着。
接下来的几段视频依旧是各种糕点的制作过程，有的讲述咸蛋黄酥的比例，有的提到松糕的搅拌手法，还有一段，奶奶面对镜头，沉默了很久，才慢慢开口：
“小俪不喜欢厨房。我也不怪她……小女孩嘛，要有自己喜欢的事。我不懂她那些设计、服装、画图的事，但我知道，她是聪明的孩子。”
她顿了顿：“但是小俪呀，你要记得，桂馨斋，是我们家的味道。”
视频结束时，叶俪捂住脸。
“我爸从来没让我看过这些……”她低声说，“他一个人扛着，把这个铺子一直做了下来，哪怕根本赚不到什么钱。”
“他可能觉得，如果你看见这些，就不会再回法国了。”顾可岚说。
“我本来打算……还是回法国的。”她说，“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自私，明明家里这么多事，可我就想逃。”
“这不是逃，”白远峰语气平稳，“你只是还没准备好挑起担子。”
“我想学做糕点。”叶俪忽然开口，“就从桂花米糕开始。”
顾可岚一笑：“确定不是桂花豆沙马卡龙？”
“谁说传统不能时尚？”叶俪歪头看她，“我想做出那种味道，但把它放进漂亮的盒子，配上我设计的图案，让所有人知道，‘传统’也可以很潮，把传统发扬光大。”
她目光落在窗外泛蓝的天色，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新的光芒。
顾可岚望着她，忽然想起她初次登上巴黎青年设计师舞台时的模样，那个高举画板、目光倔强的女孩。
而现在，这个女孩重新坐回了家乡小镇的木头椅上，捧着奶奶的老手机，眼神依旧坚定，却更加温柔。
叶俪顿了顿，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：“你们等着吃我亲手做的糕点吧！”
顾可岚站起来，搭住她肩膀：“我们俩要做首席体验官。”
白远峰望向顾可岚：“可岚，你多帮帮她，小女孩肩膀很重。”
顾可岚使个眼色：“懂啦！”
白远峰默默收拾桌面，送她们出门。
“谢谢你。”叶俪在门口回头，认真说。
“回头来请我们吃桂花米糕。”白远峰扬扬头。
“我会的。”她笑着挥了挥手。
两个女孩走了出去。阳光将她们的背影拉得很长，把她们包上橘金色，就像一道悄然展开的梦境边缘。
白远峰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去。直到街角的身影完全被街灯吞没，他才回到吧台，呷一口咖啡，咂着嘴，似乎在品味那一丝桂花清香。
“幸好，我们还有回忆，记得甜味总在最后。”